荼靡,开在彼岸的伤花





        笃定的敲门声。是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有潮湿浓重的回响。起初是很轻的三声,尔后顿了顿,又三声。重重的,连续,更加坚定。外面的人决心已定,不容更改。仿佛完全明白自己所为何来。

        他很疑惑。在这里,他没有熟人。之所以来这里,也正因为想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于是敲门声在这雨夜显得很诡异。一直持续地响。敲门的人断定里面有人。门缝里的光线暴露了他。

        他走到门边,再次确认是自己的门在响。有些恼怒。什么人这样粗暴,不明就里地打断他的沉思默想。

        她直直站在门外。是个神情倔强的女子。光脚。穿一件很宽大的白色T恤。黑头发。皮肤不均匀地苍白。长而尖的下巴。双眼细长。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原本正打算再作下一次敲击的手,突然被时间凝滞。

        他 见过她。知道她是租住在他隔壁的安静女子。这个小镇太小,很多人见过但是从来没有说话。常常看到她坐在小镇街上的茶楼里,一个人很专注地看书,在白天。也 有一次在晚上出门的时候,看到她满脸醉意地蹒跚归来,擦身而过之际,她给他一个微笑。那天他上网上到深夜,觉得饿了,出去找东西吃。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坐 在自己房间门口的地上,手中拿着钥匙,已经睡着。几缕细微发丝垂落在脸庞上,有种脆弱的美。他忽然心生怜惜,用她手中的钥匙把门打开,然后将她一把抱进 房,放在床上。他将门轻关上回到自己房间,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这些。

        除此以外,他们再无交往。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她一定不知道那天晚上醉去的事,因为即使是相遇,她也是一脸的淡漠,绝无一丝感激。

        房间外,是逐渐响亮起来的雨声。这里的房屋都是木结构,有雨的时候,声音格外地轻脆。带有森林的质感。空气变得愈发地潮湿起来。

        他看着她。她的寂寞写在脸上。一个孤身的女子。远离喧嚣,居住在一个将要被人遗忘的小镇上。甘愿沉溺。或是被淹没。她一定知道在雨夜,敲开陌生男子的门,意味着什么。

        他伸出手去,触到她脸上的肌肤,是鲜活的。他们彼此一无所知,但却深有默契。仿佛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前面的岁月,无一不是将他们逼迫着朝这一步走。无论是对是错,都在将他们朝这里推。无可避免。

        白色棉布床单。他将她轻放在那里。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身体。似乎神在指引。脸庞。脖子。肩膀。胸部。腰肢。她先是略略僵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怜惜。她双眼紧闭。慢慢接受他。她闻到一股好闻的剃须水的味道。

        她用手围住他。这是个高大清瘦的男子,头发柔软笑容温和。每次看到他,她都会觉得相识已久。好象在很多年前就见过。尽管他们总是寂静而漠然地对面走过,从不探寻对方。

        她叹了口气,靠近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坚强有力。

        他 感觉到她的皮肤,丝丝缕缕透出热度,逐渐升温。薄薄的血管在跳动,血液轻盈游走。恍惚间他觉得他并不孤独。世间如此荒芜,需要温暖的身体相互取暖。她是一 座未知的岛屿,彼岸有纯净梨花竞相开放,是黑暗中的洁白。他们彼此需索。将要穿越冗长的,冗长的孤独空间。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双手狠狠抓住他的背部, 指甲深入肌肤,不留余地的。他忘记疼痛,奋力搏击,勇猛向前,不顾一切。她咬住嘴唇,头侧向一边。眼角有泪渗出来。滴落在他手臂上。

        疲倦致极。恍惚间他听到她很小声地说,可不可以从后面抱住我?他一整夜紧紧抱住她。她很小很脆弱,身体软得象个孩子。他知道她的深夜到来其实与欲望无关。她只是寂寞。于是仍旧不发一言。象死一般睡去。

        清 晨在鸟叫声中醒来,手中空空如也。如此虚空。她已离开。枕头上有二根长长的黑发,昭示一个女人的曾经存在。他转过身,看空旷的房间与往日并无不同,隐隐有 一丝悔意。他一向自认为是坚定的男子。自他成年以来,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数不胜数。但他从不与陌生女人眉来眼去。何况在他心中,一直有一个人存在。闭上 眼,他就看到蓝,伸出双手,来啊,萧,来啊,带我走。

        这是半年以来,第一次,在夜里,没有想起她。

        开门的那一瞬间被打动,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子倔强的神情,或是平日里寂寞安静的印象。仿佛被闪电击中。

        寂寞不应是堕落的理由。他觉得。









        十 四岁以前,他属于草原。一个汉族孩子,因为父亲的一个选择,使得他在青春期到来得比别的孩子都晚,因为他见不到一个同类的女人。除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他不 喜欢那些藏族阿姨身上酥油汗味夹杂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尽管他们总是喜欢拧他的小脸。十四岁回到城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被人告知要靠右行,第一次看到那 么多脸上没有高原红的白净脸庞。在草原的时候,那些高大的男孩们笑话他,说他长长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象个女孩子。说他不属于草原。到了城市,他的黑皮肤 和说话的口音,让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怪异,从来不当他是自己人。这让他成为一个腼腆的孩子。总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一有空就埋头读书,好的成绩成为他维护 自尊的理由。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但是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属于哪里。没有归属感。

        记性愈发地不好。因为总在陌生的地方 停留。有时记忆会混淆,比如做梦的时候会梦见自己骑着一匹大马在城市间风一般跑过。有时想起和某个人见面的某个场景,天空布满清亮的指路星星。而那个人生 活的城市天空从未有过那样多的星。没有人,在他的记忆里等他。当他走远了,想要回头好好的看看,却发现白茫茫一片,全是颠沛流离。没有源头。

        十六岁喜欢上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比自己大两岁。因为她有一头长长的发,而她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长发总会掀起一阵凉爽的风。她的面目不清。但是穿越困惑,带来温暖慰藉。使得他终于记得那年,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羞涩。

        然 后在二十二岁以后有过几任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对女人的记忆总是伴随着吃饭。可能自小就常常觉得饿,所以把吃当作顶顶重要的事情。比如第一个,是大学同 学。有相同的朋友。他们总爱聚会于他的小屋中。他喜欢看她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样子。自己做饭洗碗拖地做所有事情,然后在一边看他们,大家开心他也开心。后 来分手。从此不再做饭。随着经历的增加,愈发地不会付出代价去做讨好别人的事情。成熟其实就是看穿生命的本质,变得只爱自己。第二个女朋友每到吃饭时间就 翻看报纸,看哪有新的饭店开张哪有特色菜品推出就上哪吃。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仿佛看破红尘似的视金钱如无物,实质是她从不缺钱,她获取金钱的方式极其简 单,只需要跟父母撒撒娇即可。所以保持有钱人的单纯和愚蠢。他们不是一路人。再后来。蓝。是你。每当想起她,他总会有不知不觉的笑意。想起那个女孩,每天 煮好饭,煲好汤,甜蜜地坐在桌前等他回家。如果还早,就等不及地到他公司去接他。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他下班。见他收拾好东西,来到她面前,她会歪着 头,伸出双手,来啊,萧,来啊,带我走。眼波晶莹闪烁。



        神啊,当我消失,我们会不会彼此遗忘。年轻时的爱情。夏日里午夜的凉风。拥抱时的眩晕。蓝。我的爱。你知道的。当你越走越远,我只会更加反复更加反复地想起你。与岁月,与行走,与距离,无关。

        女孩。有时象小猫一样温顺,有时象野兽一样激烈,有时象婴孩一样无邪。有时趴在他背上硬要叫他背。有时笑声浓烈得让他几乎以为激情会被堵塞。可爱得让人觉得出自不可能的女孩。

        如果有永恒的话,他愿意选择她,一路永恒地同行下去。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不在的呢?他怔住。

        记忆被阻隔。头痛欲裂。

        已是凌晨。隔壁有声响。在安静的空气中很突兀。突然被打断。觉得所有人都消失的绝望情绪,被现实所击退。他想起他来到这个小镇时,有人告诉他,那里有许多和你类似的人。他们夜晚不睡。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有人不对话,不交流,不承认,甚至不知道彼此目的地深夜作伴,也是好的。

        他吃了几块饼干,喝两口茶,决定睡下。

        想起昨夜,曾有个女子。让他竭尽全力的从背后抱着。温暖沉默的雨夜。

        隔壁的声音消失。她似乎睡下。渐渐沉寂。

        晚安。你。









        信件很少。但她每天走路去邮局。三十分钟。有时上午,有时下午。大多数时候,是接近傍晚。这是她仍愿意与外界交流的形式。于是她坚持。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清瘦的女子,头发潦草地挽起,穿大大的男式T恤,牛仔裤,心无旁鹜地低头慢慢行走。

        她 靠写字为生。但她从不承认她是个作者。在她心目中,写字是她的生活,她唯一最爱的事情。假如爱好成了谋生的工具,变得不够纯粹,难免会让人失却耐心和热 情。所以即使她的文字可以帮她换来房租,粮食,衣裳,她仍固执地认为,那不过是因为她爱这件事,所以老天有所回报,以让她保持体力可以更加欢快地朝她喜欢 的路走去。对此她心存感激。感激于老天赐予她对文字的敏锐和捕捉生活中瞬间感悟的天赋。

        生命给你一些不给你一些。她孤僻 忧伤,激烈尖锐,自相矛盾,性格极端。躲在这个小镇上已经半年。大多数时间是睡眠状态。其余的时间用来喝酒,喝茶,幻想,看书,看碟片,以及自言自语。而 写字,贯穿她所有时间,比如睡眠中她会突然一跃而起,在墙上写下想到的两句话。走路的时候也会突然把包里的纸笔拿出来写字。没有人比她更加懂得怎么样生活 在别人之外,怎么样讨好自己,使自己开心。她百无禁忌。只是,她喜欢的事情,喜欢的人,实在是不太多。

        讨厌下雨。下雨容 易让人做恶梦。每每从恶梦中醒来,她都会哭泣不止。每到下雨天,她会抓住一切救命稻草,不让自己单独睡去。所以,那天,她找到住在隔壁的萧。萧,好听的 姓。沉默的男子。从不说话,不言不语。仿佛一个失语的病人。沉默让人觉得安全。她没有觉得自己那晚的投怀送抱是可耻的行径,恰恰相反,温暖和安慰,她觉得 彼此都得到了。而且,都没有失去什么。

        她住的是古木建筑的小屋。打开窗,就可以看到街市,绿树荫,小桥流水,小孩子在街 上打闹,身着斜扣土布衣服的老人坐在老屋门口抽叶子烟。时光在这里不再是奢侈的易碎品,也不象不停掠夺挤压人的剥削者。你可以懒洋洋地与它对视。疲倦的时 候,她就趴在阳台上,抽一只烟。她觉得这里很好,决定当自己想要离开的时候,要好好写一篇故事作为纪念。

        在邮局收到信。是远方的朋友写来的。



        昭予:你最近好不好?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打电话去你家,你爸也不知道你上了哪。前些天和老马通电话,我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在哪,但是你不会介意他告诉我。

        盼回信。或是发EMAIL给我。我想知道你的近况。

        又另,你什么时候才会随身带你的手机?你的号永远打不通。

        易芰她微微笑,有人惦记是让人快乐的事情。









        雨 天她会去找他。他们大多数时候不ML,只是相拥取暖。她似乎没有注意过他为何从来就不发一言,因为她从来不问他问题,如果说话,只是自言自语。或是告诉 他,我来了,我走了。他也从不主动找她,从隔壁经过从不会停下来,但是他也不拒绝她。他知道这是个游戏,他们互为玩具。

        有 时她会突然失踪几天,连续几天没有一丝动静。后来她放一把钥匙在他那,说如果她离开,就请他照顾小贵。小贵是一只乌龟。它的存在让人怀疑,从来找不到他的 踪迹。沙发下,床底,桌角,都是他栖身的地方,没有人,它才心安理得。有一次连续一周听不到她开门的声音,他拿钥匙开了门,在地上放了一小块肉,还有干净 的水。过了一天去看,东西已经没有了。小贵是神秘存在于她房间里的生灵。保护神一般。

        她的房间很舒服。他有时喜欢坐在她 的房间里。她跟他一样喜欢铺白色的棉质床单,餐桌上是素色格子的餐布。床头摆着褐色棉纸做的灯,书桌上散落大堆CD,DVD,杂志,报纸,海报。一些信。 一些书。还有薰香蜡烛和干燥的野菊花。木地板上随意扔着几个坐垫,她喜欢赤脚坐在地上。有时也睡在地上。角落里有一把铺满灰的吉它。他过去喂小贵,顺便把 桌上的书报收拾齐整,把烟缸清理了,吉它擦净放在原位。过几天她回来,从后面抱住他,轻声说,谢谢你,爱惜我的吉它。他微笑抓住她的手。

        多 雨的季节过去,转眼已是冬季。她不常在他那里过夜,但是偶尔会买菜回来,一些蔬菜,肉类,还有水果,做好了叫他过去吃。她会做他喜欢吃的家常菜。放很多辣 椒。味道放得很重,他吃得咸。有时买了牛奶,也会顺手带几盒过去给他。她不需要他说谢谢,因为她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的沉默令她如痴如醉。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懂得欣赏不发一言的男子的女人。静默带来无限可能。有时他们一起喝酒。她看到他的单眼皮,薄嘴唇,会想,他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她喜欢把他的手臂拖过来,研究他的掌纹。把他手指端的螺型数了又数。

        

        十 二月的一天,很冷,下雨。她买了很多好吃的。花一下午时间做了牛排,炖很浓的罗宋汤,还有沙拉和红酒。用印度香,烛火和爱尔兰音乐把家里整个覆盖。然后把 他拉过来。叫他陪她吃饭。她的脸红扑扑的很好看。她切牛排的时候突然吃吃笑起来,他询问地看她,她说,真好笑,这场景象演电影一样。他也温和地笑。她问, 我是不是很好笑?他摇头。她声音倏尔低沉,那你为什么跟着我笑?他低下头不语。她问,嗨!你能不能开口和我说话?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好。我叫昭予。他不语。 空气沉闷。她尖叫,哎呀,我差点忘了,还有土豆泥,我去端来。

        她快步走到厨房。把水龙头打开洗手,终于难过地流下泪来。不欲让他看见。

        他是她想要的男子。虽然一直这样平淡,没有惊喜没有激情,但是在她心中早已是惊天动地。

        晚上他在她家过夜。她说,可不可以从后面抱住我?好冷。

        他牢牢把她抱在怀里。把下巴靠在她的颈窝。良久。她仿佛睡着了,不动声色。









        一 如既往地生活。春天来了。晴空里有了鸟叫声。街道两旁的小草发芽,探头探脑露出惊奇。冬装外套褪下。她仍然那么瘦。自那夜以后,她极少和他见面。常常很晚 回家。知道彼此都没有睡,但相隔的不只是一堵墙那么远。有几次同时开门出去,面对面的遇上,他的眼里一如既往有她想要的温暖,但她知道那不是属于自己的。 他只是她乘小舟过河时听到的对岸的歌声,动人心扉,但不是唱给自己听的。也仿佛正艰难爬山的人走到半山,肚子极饿了,看到不远处木屋飘出的渺渺炊烟,知道 那样的等待另属他人。望梅止渴般想想而已。

        到了后来,索性在开门之前先听听外面有没有动静。如果没有,方才开门出去。但 是一面这样做,一面为自己的冷静而难过,如果自己是个一往无前的女孩,如果是个不怕受伤害的女孩,就可以做到只付出不问结果;或者是,如果可以玩世到底, 糊涂到底,或是象初相识一般,只在寂寞时取暖而不问感情去向,该多好。

        要抑制住偶遇的狂喜多么困难。可是爱喝酒的人都知 道,当你大口大口地喝下酒,把自己灌晕时,看到同桌的别人,一口不喝保持清醒,心里有多么不甘。所以索性就不见面。没有喜悦,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情绪。除 此之外,如果依然寂寞,在夜里难过,那都是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都无关。

        她以为自己是个不需要被人怜惜的人。因为从来就 不是乖孩子。在十二岁以后。十二岁是个分界岭。那以前,甜蜜单纯,梳两根麻花辫子,学音乐,学书法,背古诗,每天要完成母亲分配的任务。那时觉得自己会成 长为一个柔软温顺的女子。于是甘于听从她的安排。之后,世界颠倒,她成为急速奔跑的风。叛逆,反对,粗野。内心逐渐封闭。行走于不同的城市。企图忘却。一 路游离。谁也不能伤害她。

        她记得他抵达的那一天。是个黄昏。远处的天空蒙着一层暗黄的云层。仿佛沉寂的花园。她趴在窗台 抽烟。看到远远驶来一辆绿色的出租车。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男子。神情阴郁。穿白色棉衬衣。没有行李箱。她以为他是住腻了大都市,偶尔来寻找放松的游客。她 听到他跟出租车司机说,谢谢。字正腔圆的国语。声音好听。他是会说话的。

        这年春天的雨水很少。她买来大大的木盆子,把床 单统统泡在盆子里清洗,脱下鞋光脚进去踩。然后跑到阳台上去晒。阳台下有个缓慢欢乐的世界,房东新添了个孩子,白天夜晚都能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有大人貌似 发怒实则幸福的骂声。卖豆花的小贩经过,吼出一声长长的,豆……花儿……极有韵味。三轮车避让行人按铃,发出叮呼叮呼清脆的声响。对面有人结婚,迎亲的车 队来了,小孩子们在街边起哄,讨糖吃。喜气的花炮声响彻几条街,落下一地的碎花纸。

        她把挽起的头发放下,发现头发已经那么长了,又黑又厚。象一块深厚的海绵。晒在晾衣绳上的白色床单在阳光下香喷喷的。已经一年了呢!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她想。









        要 想唤回一段回忆是异常艰辛的事。要穿越痛苦。艰难跋涉。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关于蓝的记忆,他只能蜻蜓点水。他想不起他们在什么时候相爱,想不起在哪里分 开。来啊,萧,来啊,带我走。只有这句话,他反复听到。在清晨。在黄昏。在午夜。从早到晚。他渐渐失去语言的能力,犹如退化成虫。

        他 在某个清晨醒来。若有所失。然后如平常一般上班下班,与同事说话,然后回家。给父母打电话,跟朋友一起出去玩,做他平常做的所有事。隐隐的,觉得有事情不 对。开始失眠。在夜里头痛。要抽很多的烟才能镇定如常。一天母亲来看他,一直盯着他看。他问,有什么不对?妈,你不要骗我。我一定失去了什么而不自知。母 亲如临大敌,仓皇离去。朋友们也是如此。凡认识的人,都一样的假装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却在这样的不明白中渐渐清晰。

        于 是翻箱倒柜地找。夜夜回想。他确定自己有一个消失了踪迹的爱人。她的名字叫蓝。这是他在一本书的内页上发现的。上面是陌生调皮的字迹:送给亲爱的萧。蓝。 而后又在另一本书中发现一张两个人亲密依偎的照片。她穿白色的羽绒外套,头上戴着土耳其黄的毛线帽子。在微弱的阳光下,他们开心地笑。他很愤怒。真相在哪 里。他举着照片去找他们。把照片放在他们桌上。最后母亲很淡定地说,你们分开了。你病了,医生说是选择性遗忘。那么她在哪里?他问。她不会再回来了。母亲 转身走开。

        他渐渐沉迷于对蓝的想象中不能自拔。难以工作。不闻不问不说话。每天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回遗失的记忆。终于又在很久没有打开过的EMAIL里发现一些信件。他给她的。她给他的。每一封都很深情。



宝贝儿蓝:

       我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了。但是这个城市因为没有你,而显得无比空洞和贫乏。我象一个在美丽花园里因为调皮犯错而被罚到黑暗地窖关禁闭的孩子。但是我内心 并不孤单,因为我知道,我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会再次到你身边。如果在我们共同分享世间一切无声美景之前,注定要我经历这样的分离痛楚,我的天使,我愿 意。

        我的乖。你要等我。

        又:我的剃须刀忘了拿,你帮我放好,不要用来玩哦!小心伤了手。

你的萧



坏蛋萧:

        坏孩子!你走之后我才发现我身上有两处乌青,在腿部。你把我弄伤了。可是想到这是你留下的痕迹,我又开心无比,只要是你的,我一切都喜欢。全部都采纳。

        在你再次到来之前,我要好好爱惜自己,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等你来伤害。等你来爱。

        可是,你要乖哦!绝不允许你去加害别的女孩,要是那样,我一定会主持正义滴!哼!我可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中,别想背着我干坏事!

大内密探。零零蓝



        她多么可爱。他想。可是,所有的联系在二年前的冬季嘎然而止。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找到她的踪迹。他一遍遍反复看,反复想,想不出别的细节。蓝,你到底在哪里?









        消失的意思就是,不留一言,不作任何交待,不留任何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地,不在了。地面上的水痕消失掉,因为化作空气,成为云,或雨。完成这一季的生存。

        消失是永恒的,不可逆转。再不可能走近。

        就 在这样的夜晚,他突然意识到,隔壁已经空无一人。她消失了。他用钥匙打开隔壁的门。木门在夜里发出空洞的响声,不绝于耳。门内的桌上已有积灰,CD,吉 它,书籍,都不见了。原本在地上的坐垫被很郑重地摆在床上。地上有一张卡片,可能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下来的。她走得绝决而匆忙。他拾起来看。



昭予:

        我们的杂志社现在很需要人。如果你这个时候能来,相信对我和老马是最大的支持。

易芰



        卡片上没有地址。

        他走出去。端来一盆清水,还有一小碟切碎的肉。放在地上。

        第二天再来,没有动。第三天再来,仍没有动。

        她走了。真的走了。他想。把小贵也带走了。她不会再回来。









        关 于她,他觉得一无所知。从哪里来,到哪儿去,她都没有说过。也许她是想说的,但是他并不关心,所以她又放下了。他站在她房间的窗台边,看她常看的风景。窗 外是热烈的正午阳光。几个老人坐在街边,一边拉家常一边剥豆子。女人带着孩子走过,边走边大声训斥,孩子嬉皮笑脸地走在她前面。自行车骑过,年轻男女,留 下一连串叮叮咚咚的车铃声。时光如此缓慢,如一部发黄的老电影。他想起的,却是她说,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好。我叫昭予。

        清晰如昨。

        我 们一起看书,萧。在晚餐后她有时会提这个要求。她听JOHN DENVER HIPOP的CD,有时听BRESSANON,还有一些爱尔兰音乐。她喜欢光脚蜷在地上,抱着大大的垫子,有时坐得累了她顺势歪倒在地上。语言这时候是多 余的。他有时抬头发现她很专注地盯着他看,她偶尔羞涩地笑。有时她会轻轻走到他身边,跪下,闭上眼靠在他的腿上,仿佛终于找到了休息的地方。

        她 很孤独。在她十岁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她的想象中,父亲应该是高大的,充满安全感的,笑声爽朗的,用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提起来转圈直至她告饶。但 是那天她大失所望。父亲矮小,黑瘦,目光闪烁,神情甚至有些猥琐。她藏在母亲身后不愿叫他,母亲平静而疲倦地拉她到前面,这是你的父亲,叫爸爸。父亲不知 所措地伸出手,象似要抱抱她,但又收了回去。咳了一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以后再叫。她象母亲一样高贵。父亲只能仰头看她。

        她和父亲从未有过拥抱。这是唯一一次可能拥抱的时刻。但是都不愿意伸出手去。

        所以她总是说,我想你抱抱我,萧。

        母 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追求者众多。她喜欢上一个会拉二胡会写诗的男人。那个男人,高大干净,有双漂亮的眼睛。他们一起从学校分到一个小乡村。后来有机 会考大学回城市,他们想一起走。只有一个名额。而且要村支书向上面推荐保举。母亲去找村支书,请求他让那个男人走。村支书上下打量母亲,想了半晌,说, 行。不过有个条件。母亲答应了,不过要求男人走前不要告诉他。

        男人走的时候痛哭流涕,说一定会回来带她走。母亲一直微笑,叫他放心,她会好好照顾自己。远远看他消失在山间,她松了口气,瘫倒在村口的柳树下。

        村支书有个儿子。后来他成了昭予的父亲。

        十 二岁。她听到母亲和父亲吵架。他们从来不曾吵架,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说话。仿佛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那天父亲气急了,大叫,你知道个俅!当初你嫁给 我,你男人才能去上大学的主意,就是他给我爹出的,亏你还一直想着他!瞬间安静得可怕。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眼中有那样的神情。那样悲伤,那样绝望,仿佛 所有生的希望都已经消失。仿佛一切压抑,一切挣扎,岁月的祈祷都找不到了来路。曾经以为的一直在骗着自己的种种理由和补偿,都在手指间一寸寸滑落,消失 了。没有信念。没有生的欲望。

        她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中醒来。父亲在身边不知表达地喃喃说,醒了,醒了。走廊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呻吟声,还有护士走动哒哒的脚步声。她往四周看看,突然泪流满面。

        那 天,母亲在她做完作业以后问她,昭予,你要不要跟妈妈一起离开?她说要。那你把这个吃下去,母亲给她一大把的药片。她毫不犹豫。躺在床上,她双眼朦胧,浑 身无力,她知道她正向着一个永恒的世界走去,那里悠远动人,那里有虚空的温暖。她看到母亲用一只锋利的刀片缓缓割开双手,血象沸腾的大海一样涌出来。涌出 来。她突然觉得害怕,想开口叫一声妈妈,却绵软得发不出声。母亲挨着她躺下,微笑看着她,昭予,不要怕,有妈妈保护你。母亲苍白的脸有了红晕,好美好美 呵。他们相视而笑。

        母亲死了。她活了下来。但她总觉得母亲近在咫尺。她留下了母亲一缕发丝。

        他们如此相象。都是开在彼岸的伤花。犹如荼靡。遇见心爱的人,却心有馀悸。他们都是骄傲盛开的女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行归去。不甘流逝,只求迅速盛开,繁华似锦,哪怕颓败在即。若无人赏识,不过遗忘前世罢了。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隔 壁终于有了新的房客。是年轻的小俩口。每日里亲密进出,欢声笑语。半夜有时传来幸福的呻吟声。雨夜不再有敲门的访客。他渐渐平静。越来越少地想起蓝,那个 神秘的,让他每晚头痛欲裂的,得了失忆症的女子。不再想要追寻结果。她的照片依然明眸皓齿,但是失去了熟悉的气息,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子罢了。有时花大量的 精力时间去追寻某个结果,追寻的路途中放弃种种可能更美的美景,却也未必一定会有所得。

        他慢慢接受下来这样的结果。在生 命中失去某个人,曾经爱过的,记忆不够牢固,因而缺损了。不再想起。想想从前只是不能接受突兀地被迫遗忘。记忆力往往被高估,生的恬静,死的美态,无论再 深刻再动人心魄,在时间中被淡忘是必定的,不可更改的。疼痛会过去。过去了的,就不必再回头反复找。

        小小生命。一朝一夕。相爱。活下去。如此简单易懂。

        他决定离开这里,去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当日将要离开的昭予,她光着脚,穿宽大的T恤,在房间里穿梭来去,将喜欢的CD,书籍,颈口细长的花瓶,印度蓝的披肩一一收至大大的行李箱内。他目光温柔。

        有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爱一个陌生的人,只为了获得新的躯壳,开始新的旅程。

        在机场等航班。他坐在咖啡厅。有如水的音乐。看到一个女子由远即近,缓缓移动,穿白色吊带,牛仔裤,瘦而清秀,漆黑发丝长长垂下,拖一个异常沉重的行李箱。她穿越喧嚣拥挤的机场人群。看似从很远的地方来。昭予。

-------------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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